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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被北大復旦法語系錄取,他說:“我沒有經驗,只是記錄下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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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語學習中,並不單單是語言知識的學習,還有對文化,對文學的愛。我們既要學會欣賞法語軟噥的浪漫語感,還要學會體會杜拉斯,莫里哀作品裏的苦與樂,還有加繆的哲理和思辨。這位同學飽覽法國文化,一路走來,他娓娓道來的經歷都充滿了法國的文化氣息,大家可以來感受一下。

同時被北大復旦法語系錄取,他說:“我沒有經驗,只是記錄下這些事”

 

1

我想象過很多次,九月所有的展評、複試結束過後,我會是怎樣的心情。

 

二十七日下午復旦法文系的面試是其中最後一站。走在去文科樓的路上,我平靜地聽王菲唱《花事了》:“贈我空歡喜,記得要忘記。”——第二天我就回天津了,有關推免的所有事都會落幕。

 

我有些傷感地想到,知道下一程去向何處意味着這一程已走到尾聲,我的本科時代也即將終結。因此走進文科樓時,我心中空無一物。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最終一切完結,我走出文科樓時,居然開始止不住流眼淚,然後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

 

 

2

四天前的下午我在北大,微微生着病,複試結束後從民主樓出來時,我的心情陽光明媚:ensoleillé,我想到的就是這個詞。

 

年初採訪段映虹老師時,最後我請她回答普魯斯特問卷:“此時此刻您的精神狀態怎樣?”——她的答案便是這個詞。走過未名湖,我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你放心吧,”語氣中掩飾不住得意,“沒有任何問題。”去北京前的那天晚上我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像一直以來一樣。

 

我選擇了兩所學校的法語系,一所在北京、一所在上海,複試時我回答了同樣的問題:“爲什麼選擇這裏?”,在北大的時候我引用了米開朗琪羅的兩句詩:“Je dois apprendre à vous aimer/ La part que vous chérissez”,直白地翻譯過來便是:“我該學會愛您身上/ 您所珍唸的地方”。就是北大法語系偉大的文學傳統,讀本科時我並沒有機會浸潤其中,但它看起來並非遙不可及。很多名字涌現在腦海中:郭麟閣、張冠堯、羅芃、桂裕芳……直到有過一面之緣的段映虹老師,始終想見卻沒有見到的秦海鷹老師,以及坐在我對面的五位老師,從左到右,我一進去,便知道他們的名字。

 

沒有題目,坐下後,董強老師便用法語說:“請您做一下自我介紹,您是誰,爲什麼會選擇這裏,您的碩士研究方向是怎樣的?”

 

 

3

九月初從巴黎回到學校以後,我還沒有進行復習,也沒有再看文學史,昏昏沉沉地睡了幾天,忙完國獎展評和推免需要準備的材料後,我重新打開了上學期的摘抄筆記

 

段老師曾提及尤瑟納爾晚年的那本叫作La voix des choses的集子:“她把一生的閱讀中曾經給過她滋養、給過她勇氣、給過她啓示、給過她力量的片段收集起來。”

 

我也做了一本,完全是法文片段的摘抄,從頭到尾有阿列克謝耶維奇、多麗絲·萊辛、奧爾罕·帕慕克的獲獎演說、茨維塔耶娃、拉馬丁、里爾克的詩句、程抱一的訪談,甚至有朱曉玫講《哥德堡變奏曲》與巴赫的紀錄片的文本,一句接着一句,五月末的一個晚上,我像做聽寫一樣,把它們全部記錄下來。

 

——因此我無所畏懼,一個驕傲於自身偉大文學傳統的學校或許會拒絕我,但絕不會拒絕茨維塔耶娃。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盡力放空自己,任由自己變成一個年輕卻真誠的互文場,所有偉大文學家們的思維和語句貫穿我的身體並被我轉述出來,這其中,若有些許幸運的時刻,我的自我會被大寫的傳統提升,脣齒中或可流淌出閃光的詞句。

 

 

4

整場面試,我僅用一句話說出我的名字,本科就讀的學校,而後便開始緩緩以文學的方式介紹我,以我的方式去訴說。

 

我忍不住先提到里爾克與茨維塔耶娃的通信集,後者告訴前者的兩句法語詩:“因我的最好與最壞/都是最荒涼的所在”,“這位坐在您們面前的年輕學生,他首先是一個être humain,也帶在他的身上,他的最好與最壞。”

 

——老師們無比專注地聽着,我於是繼而講到自己,長期以來揮之不去的存在的困惑,而在最困惑的同時開始接觸法語,兩者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我講到法語的獨特之處,或許是程抱一那樣講過,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中:語詞的精確與微妙、句法結構的嚴苛、一種極特殊的對文體的擔憂。

 

說到我一直以來無法用法語進行思考,直到讀到程抱一,才漸漸突破瓶頸。以及我選擇中世紀作爲研究方向,是一種退隱的存在方式,既是想通過微茫的勞作點亮歷史的幽暗區間,又部分地源於一種責任感:越是有更多年輕的學者從事十六世紀之前歐洲的研究,國內學界關於法國文化的知識圖景就越完整。

 

後來,我在復旦也以幾乎同樣的方式介紹了自己,似乎過往人生的脈絡也隨之逐漸清晰起來。

 

 

5

記得田慶生老師聽我說起《追尋逝去時光》中的馬塞爾時用到了écorché vif,他說這個表達非常美,但他有些困惑,很想知道我也是這樣一個敏感的人嗎?我便說起自己的性情,說到一個人在房間裏讀書的場景,像帕慕克一直所做的那樣。還引用了貝克特那句舉世聞名的“Bon qu’à ça !”——巧合的是,第二天我在豆瓣上讀到董老師的一篇文章,記敘勒克萊齊奧曾在北大舉辦的一次座談,其間他也引用了貝克特的這句話。

 

我還記得王斯秧老師認真地對我說,通過我所陳述的內容,她能感覺到我對法國文化的熱情,她很想知道法語是否是我的高考第一志願。這讓我想到在巴黎的最後幾天,索邦文化課程全部結束時,我們圍坐在長桌邊吃午飯,我的老師Dominique對我說:我知道,您對法國文化的愛非常非常深。

 

陳燕萍老師想知道這三年的本科學習我究竟學到了些什麼。“我通過閱讀進行自我教育。”——我幾乎脫口而出,在我十六歲的時候讀多麗絲·萊辛的傳記,她敘述起早年在南非的生活時便是這樣說的。我進一步解釋過後,董老師低聲說,他聽到這個答案覺得很有代入感。

 

段老師,自始至終靜靜地對我笑着,她的問題是,除開中世紀研究,我還對哪些法國作家感興趣。我的答案是全部的法國文學史。可如果一定要具體而微地說到有特殊的興趣,那也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吧,他說過,真實的生命是已經活過而失去的生命,被重新思考、進而被重新創造。他這樣影響過程抱一,後者提到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一部著作時,選擇的便是《追尋逝去時光》,作爲作家的選擇:最終擁抱一切,重新思考一切,用寫作重構甚至重新創造已經失去的人生。

 

在復旦時我依然提到了這一點,並作出補充,在我看來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做的也是類似的事情。我沒有敢提及的是,也許這也是我最終極的理想。也是在復旦時,張華老師詢問我是不是也喜歡寫作,我只好害羞地回答她是的,但看到如此衆多而傑出的作家們、如此浩如煙海的文學史、及如此輝煌的鉅著,我沒有勇氣提筆。

 

我還有談到的是自己本科二三年級間的一場學術方向轉向。從二十世紀批評理論轉到更久遠的中世紀。講到包慧怡老師對我決定性的影響,講到我自己發現若是離開偉大的法國文學傳統,批評理論失去意義,就連羅蘭·巴特本人也深深地將這一傳統承接在身上,他對紀德、對拉辛、對米什萊有着那樣深入的閱讀。

 

 

6

在兩所學校最後談到的主題略有不同。

 

在復旦時,外教Roux說我提到里爾克和茨維塔耶娃,他覺得很有意思,我的知識結構不僅僅是法國文學。我提到過,其實無論我最初去讀哪種語言的文學,結果都會是一樣的,無論是英國文學還是俄羅斯文學。

 

我委婉地打斷了他,說其實我一直想說一說茨維塔耶娃,在北大時我並沒有特意提到她,而在復旦,已是我兩場面試的結尾了,我想講一講她,“我不僅想要參與,更想要給出自己的東西”——應晨用法文寫過這樣的句子。

 

於是我講到了我最喜歡的那首詩《約會》,茨維塔耶娃用詩行重寫《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亞。——“我賦予我的愛於你:它太高了/ 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我總是感覺得到她寫詩時三個維度的張力,垂直線式的,直指天空、直面死亡、寫給未來。

 

保持着如此尖銳才華的她,根據她的女兒們的陳述,一直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媽媽,而她生活在二十世紀的俄羅斯,祖國無盡的苦難,她不得不顛沛流離,失去最愛,而這樣一個女人的身體裏,卻始終保存着生命最尖銳的元氣。這就是奇蹟吧,如果不像布羅茨基說的那樣,她是我們世紀的“首席”詩人,至少我覺得,她獨一無二。

 

而在北大,最後董強老師問我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閱讀這些著作的,本科前是否學過法語。答案是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閱讀,那時的法國文學對我來說是王道乾、是袁筱一,是譯者的名字。而等我學法語以後,從二年級起,我開始讀原文。說到這兒,我很不好意思地看了董老師一眼,進而補充到:“讀得很慢,但很安詳。”——“很慢,但卻很安詳”,董老師重複了我說的三個詞,對我說:“就像您今天非常美的自我陳述一樣。”

 

 

7

走出北大民主樓,我看到陽光普照大地,穿過我的身體。我等待了很久的午後就這樣結束了。若不是病着,我有些遺憾地想,也許會更好吧。雖不完美但已足夠。我興奮地走出東門,坐上地鐵,一路抵達南站。那時我絕對不會想到:四天後當我從復旦大學的文科樓出來時,哭了整整一路。

 

幾分鐘前,當我推開門,走出面試的會議室時,已經感覺到鼻子酸酸的,聽到我說我也參加了北大的複試,褚老師努力勸我留下來,他特別可愛地說:“你知道自由而無用吧,中世紀是一種無用的藝術,你來到這兒就對了!”說着他自己也笑了起來,我心裏微微有些疼痛,想到自己最終還是隻能選擇其中的一所,決定一旦作出,就意味着要辜負老師們的好意了。——這是我最不願做的事。

 

說起來真的是這樣,很長時間以來我執意想去上海。這三年中,我認識了復旦法文系那麼多朋友。我想到去年國慶節在上海玩,一天早上,我偷偷溜進文科樓,想看看復旦法文系的樣子,卻在走廊裏撞見趙英暉老師,那一陣我正在看她翻譯的《克里斯蒂娃自選集》,就那麼那麼偶然,我遇見了她。她真的很美,優雅而溫柔,我介紹了自己以後,她帶我去辦公室裏聊了很久。

 

我還想到王緒延去聽“沙崙的玫瑰”,分享了錄音給我,華北的冬天,我一邊走在路上一邊聽着陳杰老師包慧怡老師的聲音;我想到很多次,園園姐對我說袁莉老師就像媽媽一樣;我想到若不是包慧怡在北京的那場講座,我不會成爲現在的我。

 

我也常常會聽到老師和朋友們談論起北大法語系的老師們、講起那裏發生過的事。我聽着聽着,覺得很神往。在那之前,我已經閱讀過法語系所有老師在知網上的論文,而這些閱讀又常常反過來擴充了我的知識結構,使我對原本並不熟悉的作家和領域產生興趣。

 

我想到自己對尤瑟納爾產生興趣就是在閱讀過段映虹老師的文章後;我想到閱讀巴特與克里斯蒂娃的理論時如果不懂會去看秦海鷹老師的論文;我想到自己在知道王斯秧老師寫司湯達的論文在瑞士獲了獎以後,在巴黎也買回了《紅與黑》來看;我想到是看過朱曉潔老師關於法國電影的論文以後纔開始慢慢接觸影像研究的。還有就是,周莽老師,我想做中世紀法國文學的研究,他是最理想的導師了。

 

而我念念不忘的,正是王東亮老師在爲杜拉斯的《愛》所作的後記中提到的那段關於“愛”的文字:“愛並非對這個世界的挑戰,而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足的挑戰,愛要對這個世界上的某個‘無’挑戰……愛不是小說,愛是可被改寫的童話,愛是末日也是創世。”

 

 

8

而如今,推免的事已全部落幕,回過頭看去,一切像是雪後晴天,被初雪覆蓋着的、沒有腳印的路。我忽然想到去年秋天,也是這樣一個傍晚,我在看剛剛拍完《瑪戈王后》的阿佳妮的一場訪談,畫面中她美若天人。

 

採訪最後是慣例,回答普魯斯特問卷:“若是上帝存在,您死後,想聽到他對您說些什麼?”——阿佳妮略微沉吟,說也許那時已經不再需要人類的語言,而是一種認知上的融合,如果真的有一些詞句是她想聽到的,那也許是……“您的人生還尚未開始。”

 

 本文作者王元博,轉載自微信公衆號【法語人】(微信號:fayuren123),本文已獲得授權,如需轉載請自行聯繫授權。